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研究的百年回顾
自19世纪60年代晚清启动现代化进程以来,作为现代化“弃儿”的农村和农民一直在衰败和危机中挣扎。到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国民党统治时期不仅没能遏制农村衰败、克服农村危机,反而全面激化了自晚清以来乡村社会中所凸现出的全部矛盾,酿成20世纪上半期农村空前的社会与政治大动荡。日益严重的农村与农民问题,引起了当时的知识界和政府的广泛关注,试图寻找治病的良方,由此在三四十年代形成了本世纪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研究的第一次高潮。
在这次研究高潮中,国内实际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研究路径:一种是出于救国救民的政治需要而研究农村和农民问题,其中以毛泽东和梁漱溟为代表;另一种是从学术上研究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并为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提供了思路,其中以费孝通为代表。
1.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道路”。由于现代化造成农业和农村的衰败,引起一批知识分子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深刻反思,梁漱溟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儒家”,梁漱溟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浸染,深厚的传统文化背景使梁漱溟洞识到,西化道路不可能解决中国的农村和农民问题。自19世纪后期的自强运动以来,中国经历了一次次社会变革,领导变革的知识分子都认为通过学习西方可以使中国富强。但是,这些运动都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反而造成无序和混乱,是农民群众而不是知识精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财富和机会集中于城市,农村一步步遭受劫掠,特别是以都市文明为载体的西方文化破坏了传统的风俗习惯和道德规范这一中华文明赖以存在的基础。以西化为目标的现代化给农村造成苦难这一事实证明,一味仿效西方都市化、工业化文明无济于事,中国只能复兴“以农立国”的中华文明,知识精英只有转向受西方文明浸染较少且受西方苦难最多的乡村,才能找到中国的出路。他认为:民族自觉的头一步,便是觉悟到乡村,从这一步,就可以觉悟到一切,觉悟到我们原来的社会构造的特殊,觉悟到我们自有我们的前途。所以,乡村建设是中华文明复兴的起点和基础。
梁漱溟之所以提出“乡村建设”,而不赞成共产党的农民革命,是基于其对中国国情的独特理解。他从文化本位出发,认为中国社会是以人伦关系为本位,只有职业之别,而没有阶级之分,因此只有建设之任务而没有革命之对象。中国的问题虽然包含政治经济问题,但实则是近代西方文明冲击造成的文化失调问题,其出路是改良文化而不是制度革命,解决乡村问题进而解决中国问题的唯一出路是通过乡村建设复兴中华文明。乡村建设的基本任务就是依靠乡村自治,创造一种以理性和伦理为基础的新团体组织,由此推动经济、政治与社会的全面进步。为此,在国民党地方派的支持下,他及其同事身体力行,先是举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培养有志于乡村建设的知识精英,后又直接到山东省邹平从事社会实验。可以说,乡村建设运动带有强烈的精英主义倾向,是以知识精英为主体的文化改良运动。
梁漱溟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认识和实践有独到性,但是其局限性也十分明显。其独到性在于:一是不同意西方道路的普适性,而强调中国的特殊性。梁漱溟独具慧眼地看到了以城市化、工业化为主要内容的西方现代化道路的两大弊端,即物欲横流和乡村遗弃,认为中国不能走西方的老路,力图以文化重建复兴乡村,进而改良中国;二是强调知识精英必须到农村去,主张知识精英与农民结合。其局限性在于:一是过分强调中国特殊性,从而否定现代工业文明的普适性,这必然妨碍他正确认识、分析中国和乡村的根本问题;二是文化本位的分析方法忽视了农民贫困化的根源;三是将乡村居民等同于农民,无法改变农村固有的社会阶级关系,无法激起下层农民的热情和向往。梁曾为之叹息:“工作了九年的结果是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梁漱溟希望造就乡村领导精英推动乡村建设运动终于流于空想。
2.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的探索。作为“农民的儿子”,毛泽东对现代化启动后农村的衰败和农民的苦难有着更为真切的感受。从青年时代起,他就致力于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使他的探索获得了正确的理论指导。根据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方法,毛泽东将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根源归之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剥削压迫。农民问题的核心是土地问题,即不合理的地权关系。因此,只有充分动员广大贫苦农民改变旧的统治秩序,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在对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的认识上,毛泽东形成了一些不同于马克思等人的独到思想。
其一,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大批破产农民被转化为城市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人数最多、受压迫最深的阶级,因而,工人阶级是改造旧社会,重建新制度的阶级力量。而在中国,现代化是在外部力量侵入下启动的,传统社会的主要社会成员——农民作为一个阶级被完整地保留下来,而且所受苦难最深重,“由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中国的广大人民,尤其是农民,日益贫困化以至大批地破产,他们过着饥寒交迫的和毫无政治权利的生活”[1](p631)。 只有解决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问题,制度革命才能成功,从而为现代化重建制度基础。
其二,在西方经典现代化理论看来,农民不过是现代化进程的“历史弃儿”。即使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农民在历史变革中的作用也估计不足,恩格斯认为:“我们的小农,正如任何过了时的生产方式的残余一样,在不可挽回地走向灭亡。”[2](p487)在中共创立初期, 中国共产党主要领导人也认为只有城市工人阶级才是革命的动力。陈独秀等人更是以城市知识精英自居,轻视和忽视农民的历史主动性。而毛泽东通过实际调查,对农民的历史主动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并将对待农民运动的态度作为检验是否是革命者的标志。毛泽东在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认为,正是农民成就了多年未曾成就的革命大业。“没有贫农阶级(照绅士的话说,没有‘痞子’),决不能造成现时乡村的革命状态,决不能打倒土豪劣绅,完成民主革命”。“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3](p21)。之后,毛泽东又多次强调农民是中国民主革命的基本力量,中国共产党的武装斗争实质上是无产阶级领导的农民战争;知识分子只有与工农结合,才能成为革命队伍的一员。由此将被视为消极存在的农民阶级提升到革命主体的地位。
其三,西方现代化理论将人口、资本、知识、技术集中的城市作为社会历史变革的中心,分散的乡村则处于边缘地位。以西方国家经验为基础形成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认为,革命的中心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集中居住的城市。而在毛泽东看来,中国的城市主要是政治统治的堡垒和消费中心,中国的经济主要是农业经济,农村是消费品的主要生产地。为此他提出,要以农村为革命根据地,在农村造就革命力量,以取得革命的成功。
其四,由于农民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农民是革命的动力,农村成为革命根据地,因此必须正确认识和解决土地问题。毛泽东认为,农民问题的核心是土地问题,即不合理的地权关系。只有实行“耕者有其田”和平均地权,才能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解放农村生产力。解决土地问题的实质是满足农民对土地的渴求,实现其物质利益。这正是农民作为历史变革动力的持久源泉。显然,它与简单地消灭私有和遏制个人利益追求的思想和做法有显著的差别。这反映了毛泽东对农民的深刻了解和认识。
在对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的认识上,毛泽东既注意到现代工业文明的普适性,又能从中国特殊国情出发,因此他创造性地探索出中国革命的独特道路,并领导中国革命取得成功。
为探索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的出路,毛泽东十分重视实地调查,如20年代对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30年代江西的长冈乡调查和才溪乡调查,40年代主持的陕西省农村调查等等。这些调查不仅为制定农村政策提供了直接依据,而且在调查方法方面也作出了重要贡献。
与此同时,一些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也运用经济分析方法对中国农村问题进行了研究,并批判了梁漱溟等人的观点。主要代表人有陈翰笙、薛暮桥、千家驹、孙治方等人,他们的文章主要发表在《中国农村》杂志上,因此又被称为“中国农村派”。他们认为梁漱溟等人看到了农村问题,但没有找到问题的根源,因此不可能有医治问题的良方。
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深入实际从事社会调查,正确认识到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极端重要性。提出了有效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正确思想,从而产生了20世纪上半期农村和农民问题研究的最辉煌成果,构成新民主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3.以费孝通为代表的学院派的研究。本世纪上半期,一些学者从学术上研究中国农村和农民问题,取得了较为突出的成就,并为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提供了思路。这一研究由于属于纯学术研究,因此被称为学院派。1926—1927年间,李景汉就曾指导燕京大学的学生对京郊挂甲屯等四